小田野04 | 抑郁者为何偏爱“心灵感冒”的说法?
媒体对抑郁症的介绍中,抑郁症经常被拿来和感冒相比。
感冒的这种说法并不新鲜,Emily Martin(2007)在她的研究中提到制药厂商日本在推广抗抑郁药的活动时,认为有必要改善一下日语中对于抑郁症的描述。原来的“utso-byo”与重性精神疾病有关,他们想用“kokoro no kaze”来代替,大意是“心灵感冒”。这样的说法意味着抑郁症是一种简单的小病,其症状可以被治愈。这些做法不仅仅为药物的销售推广提供了机会,也提升了社会对于精神疾病的普遍认同程度。在中国,抑郁症概念的传播也与制药商有着紧密的关系,以众所周知的百优解[1](Prozac)为例。美国礼来制药公司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通过与医院、政府以及新闻媒体之间的合作,使得百优解几乎成为抗抑郁药物的代言人(何伶俐、汪新建,2012)。
在这里我们无意讨论西方医药市场的扩张策略,而侧重于这种说法为何能够得以流行,侧重于了解人们如何看待这种说法。
在关于抑郁症和感冒的那些流行话语里面,最常出现的是“抑郁症,情绪的感冒”“抑郁症只是一场心灵的感冒”“像对待感冒一样对待抑郁症”。可以发现,把抑郁症称作感冒的说法,侧重于普及情绪健康的概念,说明抑郁症的发病率高,如同感冒一样人人会得,说明其具有普遍性;侧重于表达抑郁症的可控性,如同感冒一样可以治疗可以治愈,减轻抑郁人群及大众的担忧。从而达到科普和去污名化的效果,试图将这个对于相当一部分国人来说还很陌生甚至可怕的概念日常化。
有趣的是,也存在一些看上去截然相反的声音,通常来自医生,比如,“抑郁症可不是精神感冒”“抑郁症不是心灵感冒,全身都受侵害”。拒绝把抑郁症当做感冒的说法也有其依据,说的是抑郁症指的不仅仅是情绪异常,也包括认知功能的受损,情绪异常可以平复,认知功能受损则可能带来工作能力的丧失,经济的受损等等。同时,这种说法也指出,感冒好得快,不用药也能好,而抑郁症的治疗周期长,需要终生关注。感冒不至于死人,抑郁症则可能伴随着自杀。感冒感染,抑郁症不感染(王刚,2015)。这种说法的在于说明抑郁症的严重性,目的是呼唤精神障碍的识别率的提高。
下面回到抑郁症当事人身上。我没有主动去拿心灵感冒、情绪感冒的说法抛给我的研究参与者,实际上,我是在后来整理田野笔记的时候才发现“感冒”一词的反复出现,恰好这也是媒体上普遍出现的声音,这引起了我的兴趣。所以我把下面四位抑郁者的说法拿出来做一个梳理,想去了解他们这么说的原因。
我只能说,我认为病的定义就是,我不好说心理上怎么定义,我只能说生理上无法控制的事情,比如感冒了流鼻涕我们无法控制,发烧我们无法控制,当抑郁症这件事情我经历过所以我会知道,当抑郁症来的时候,当我还没有意识到是病的时候,给我带来了很大生理上的冲击。我觉得我当时生理上那种情况已经是一种病态的情况。
——火火
在火火的话语中,她拿感冒、发烧中无法控制的部分,来说明抑郁症袭来时的失控感。当时她举这个例子的时候,是回答我“抑郁症是不是病”的问题。在和抑郁初相逢的时候,火火感到思维迟缓、睡不着觉、吃不下饭,这些生理上的反应使她认为抑郁症就像其他的病一样,会带来一些不受自己主观控制的表现,而这些异常的表现并不正常,是病态的。这也就引出了她对抑郁症的看法,她认为如果抑郁的表现很轻那是不是病的界限就是模糊的,如果“很重很重”的时候,就是一种病症,因为它给当事人带来了很大的痛苦,这种痛苦不亚于其他我们公认的一些病症。
我觉得抑郁症还是情绪上的疾病。有一位咨询师在劝诫我去医院就诊服药时说,抑郁症就是情绪上的感冒。既然现在高烧不退,那就要打针吃药。器官上长的恶性肿瘤被认为是绝症,情绪上的恶性肿瘤也会导致死亡,需要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
——海梦
在海梦的例子里面,感冒的比喻已经被心理咨询师拿来用作说服就医的工具。在病情反复发作以后,这样的说法也得到了海梦自身的认可。
我觉得它还是病。我比较相信那种说法,心理的感冒,或者就是大脑激素出现了什么问题,要相信科学啊朋友们!
——双黄酮
双黄酮在聊天的时候喜欢用这种假不正经的语气。其实她的说法里,心理的感冒和大脑的生理基础异常,恰恰是不一样的两个点,前者是偏心理学,后者则更偏向于精神医学主流观点。不过重点并不在于双黄酮有没有搞清楚这些学术观点上的区别,而是她想表达的意思。她想表达是:抑郁症应该被当做病来看,因为这是科学的。心理感冒也好,大脑激素也好,都是抑郁症科普里的高频词,都是相关学科的主流观点,比起不把抑郁症当回事儿,比起把抑郁症当成是懒惰之类的道德谴责说法,显然把抑郁症当成一种病来看待要更加“科学”,对于当事人本身来说,这种说法也更加妥当。
朋友这方面的话,有些朋友会给我带来非常好的支持。就是,我对他们说,我的情况,他们会不把这件事情当一回事,他们会觉得,“哦这样啊,那我们就像之前那样吧。”就感觉这个不是什么特别值得给予关注的事情,就让我觉得这真的是很感动的事情,但是也有一些朋友,我知道他们很好心,他们给了我特别特别的关注,会经常劝我说哎呀你看你现在这么不高兴,你应该去怎么怎么做,然后我就很恼火。所以我就很希望,其他的人,就是,对有精神疾病的人,可以比较宽容的来对待,而不是说去关心或者说去蔑视。其实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没有必要特殊的关心,就好像一个人得了感冒那样,没有必要说她怎么得了感冒,也没有必要你得了感冒了你没事吧,我觉得你要振作起来,这也很没有必要。
——伊奴
伊奴的观点很新颖,并不是简单的在表达去污名化这个意思,而是回归到如何过日常生活——这个我们很多研究者和行动者做事情的初衷。伊奴在这段话里面,直接用了精神疾病这个词。而在和火火的对话里面,火火是把抑郁症和精神病隔出一段距离的。伊奴这里,她并没有去避开“精神病”的说法而是直接使用起来了。同时,她一反媒体经常倡导的“关爱抑郁症患者”的态度,提出了平常看待的说法。在她的经历里,一些所谓的关心与骚扰无异,她了解自己的情况,有着比较强的自觉感,她知道自己好的时候什么样,不好的时候什么样,并且配合心理咨询和药物来稳定自己的情况。所以诸如辅导员那样完成政治任务的关心、朋友那样防着护着的关心,对她来说,反而带来了自己被特殊化的不悦。感冒的说法被再次使用,这一次,不在于感冒的症状和治疗,而在于周围人对感冒的态度。的确,大多数人没有办法做到像对待感冒患者一样对待得了抑郁症的人,而伊奴期待的恰恰是人们可以像对待感冒那样,心里有数不逾矩。这个说法对于可能需要长期和抑郁症打交道的人们来说,具有一定的参考性,实际上从亲友的角度来说,过度的关心也会耗竭自身的精力。在抑郁者好的时候,他就是一个日常的状态,那样的状态是没有必要去改变的,当抑郁者不好的时候,才有可能需要特别的帮助;对于抑郁者自身来说,尤其是长期循环往复要面对抑郁的人来说,不时涌出的暗流和可能坠入的黑暗已经成为日常生活中的一部分,那就需要有一个平常心去对待。我在这里也拿其他的病举一个不恰当的例子,比如说被诊断出癌症的第一天,当事人可能会崩溃,亲友也会觉得这个人需要被重点保护,但是得了癌症也要过日子,不可能每天都把情感和精力调节到一个峰值。如何把这种状况纳入日常的一部分,在日常中与抑郁症相处,才是更加值得关心的话题。
[1]同“百忧解”。
2017年快结束了,我考虑在北京做最后一场抑郁症主题的活动。怎么做还没有想好。敬请关注。
长期招募各地志愿者,有意者后台留言说明微信号。
冬天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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